我人生中的第一场雨,是沙子做的。
那时,喀什的春天,总是裹挟着土腥味悄然来临。学校提前放学的铃声乍响,天边已漫起浑浊的潮水。我和同学们眯着眼睛拼命往家跑,活像一群逆流而上的银色小鱼。到家洗头,总能冲出半盆沙。母亲常说,我的头发是沙漠的调色盘,沾着赭石、藤黄与孔雀石磨成的粉。
第一次直面震撼的沙尘暴,是在数学课上。粉笔灰突然悬浮成金色的雾,有人惊呼下土了。刹那间,整座教学楼被吞进混沌的茧。呼啸声中,我竟笑出了声——这声音多像老家灶膛里爆开的玉米花啊!那些幼儿时在黄沙里打滚的日子瞬间涌上心头,烫得心脏微微发疼。直到看见同桌女孩睫毛上栖着两粒沙,才想起母亲的话:在沙尘暴里迷路的人,会被风带往塔克拉玛干。
后来,我成了绿皮火车上的候鸟。哐当哐当的节奏碾过河西走廊,总有人弹起都塔尔。有人踩着《十二木卡姆》的节拍翩翩起舞,同龄的同学弹着吉他,大家齐声唱着电视里听了无数遍的《和谐新疆》。裙摆掀起的风裹着葡萄干与馕的香气,在硬座车厢里弥漫。我轻轻晃着脑袋应和,车厢顶灯下,欢快氛围仿若织成金色的雪。一位陌生的维吾尔族爷爷把一块奶疙瘩塞给我:丫头,替我们去看看海。那时的我还不明白,海的咸与沙漠的咸,本是一脉相承。
十三岁那年的雪,埋住了我的哭声。
乌鲁木齐的冬天,窗棂上结着厚厚的冰花,仿佛要把整座城市封进玻璃糖纸。我蜷缩在宿舍的铁架床上,百无聊赖地数着暖气片上的水滴,数到第七滴时,思绪飘回喀什老院子里的葡萄架——那里的冰凌是甜的,风里裹着孜然香,不像这里的雪,冷得只剩下尖锐的白。我以求学之名,第一次离开家乡。这机会太好,一切免费,代价只是一年回家一次的思乡之苦和集体生活的单调。没关系,我能忍。我学会用指甲刮开冰层窥探外面的世界,如同刮开命运附赠的奶皮,尝到第一口苦涩的成年礼。
候鸟继续南飞,这次是天津。似乎更远了,可我庆幸又一次得到免费受教育的机会,食宿免费,学费几乎全免。天津的糖葫芦亮得像红宝石,晚自习时,我却总忍不住偷看玻璃上的冰花。它们比乌鲁木齐的温柔,像高考倒计时撕下的纸页,一片片融化在暖气里。疫情来袭,教室搬进云端,我对着摄像头吃光三袋山楂球,酸涩的核在齿间炸开,像极了模拟卷上刺目的红叉。人生重大抉择只能独自吞咽,但从十三岁起,我就习惯了与孤独对坐。
收到上海外国语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,被疫情困在家里的我们迎来了一场狂欢!雨露计划工作人员打来庆祝电话,同时告知我可准备申请资料:不知道吧?喀什这边每年有 6000 补助嘞!上了大学更不用愁,你这成绩,奖学金助学金拿到手软!母亲做了一大桌子菜,我们在歌声中起舞。我不太会跳,只是静静看着妈妈。她一边和爸爸跳舞,一边不时过来抱抱我,眼中满含热泪:我们家里贫困,不过你这孩子从小没让我操心过,但你怎么越跑越远了?每见一次面,你个子就窜老高,妈妈都有些恍惚了……
上海像一个巨大的容器,能容纳一切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,明白前途无限光明。每次把助学金汇款单投进邮筒,都仿佛听见沙漏翻转的细响——国家给予的每粒金沙,都在丈量我成长的刻度。我像一条自由的鱼。
上海的雨,是从睫毛开始下的。
英语视听课的教室里,前排女生用流利英伦腔解析伍尔夫的意识流。我盯着电脑屏保跳动的沙丘图案,把耳机音量调到最大,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自己带着汉语口音的回答。新疆同学需要适应期,教授善意解围,却像梅雨季苔藓,在心头疯长成潮湿自卑。曾经名列前茅的我,为何如今总追赶不上别人?
窗外,雨刮器机械摆动,划出透明弧线。我望见十二岁那年没关好的窗户,黄沙正从记忆裂缝涌入。上海的梅雨季,实在太长。
一个淅淅沥沥的日子,我和同是新疆的朋友相约去吃所谓上海最正宗的新疆餐厅。推门瞬间,孜然和烤羊肉香气扑面,恍惚间以为回到故乡。后厨传来熟悉的维吾尔语交谈声,厨师大叔探出头,惊喜用家乡话打招呼。他们说从新疆来上海打工,能有这份工作很满足了,你们可不像我们,你们是要飞更高的。大叔擦着汗,脸上挂着幸福笑容。
看着他们忙碌身影,我发愣。在这座城市霓虹灯下,有人自小接受国际学校精英教育,有人背井离乡为生计打拼。而我能在上海求学,靠的是十年寒窗苦读,更是党和国家暖心支持。就像餐厅暖光,照亮每个努力生活的人。何必执着于比较呢?并非每条鱼都生活在同一片海。
暑假回喀什,我时隔多年再次走进古城街道。阳光洒在色彩斑斓的艾德莱斯绸上,手工艺店挤满世界各地游客。店老板热情展示作品:现在生意越来越好,多亏政府扶持,把古城打造成旅游胜地。以前冷冷清清,现在daily 都有人来感受文化,还有老外。他眼中闪着自豪光芒。
走在古城干净石板路上,我抬头望向湛蓝天空,记忆中遮天蔽日的沙尘暴仿佛已是上个世纪。是因为喀什天气变好的缘故吗?不,是我的心境变了。曾经自卑怯懦的异乡女孩,如今正用自己的方式为家乡发展贡献力量。内心不再是灰蒙蒙的,我知道,即使做的只是小小项目,也有意义。曾经作文里努力学习建设新疆的口号,已变成大创二期项目优秀结项证书。那些在上海熬过的夜、流过的泪,都化作此刻心中坚定的光。
我在上海的江边跑步,耳机里交替播放 BBC 和十二木卡姆。水鸟掠过江面,我竟分不清那声鸣叫来自天山雪鹄还是西伯利亚候鸟。不过这已不重要。
这个夏天,我将去云南支教。支教队旗帜在风里舒展成翅膀,我深知,支教不仅是传授知识,更是传递希望与梦想。我会用所学为孩子们打开通往外面世界的窗,让他们见更广阔天地,就像党和国家的资助为我开了门。
或许教育就是漫长迁徙,从冻土到平原,从雨季到旱季,我们都在寻自己的海。当我站在云南讲台,身后是走过万里山河,脚下是生长着的新根系——沙漠曾是海遗迹,而我们,永远是追光赶海人。
听说洱海的蓝像被擦拭过的天空,我想看看。我也明白,这次迁徙不再是为逃离黄沙,而是要让沙粒见自己折射的光。毕竟每粒沙都曾是浪花骸骨,每个追海人,终成自己的海岸。
那些曾让我想逃离的沙尘,早已在血脉中酿成独特芬芳。
本文获得上海外国语大学2025年度“逐梦强国复兴路 奉献有我展新篇” 资助育人主题征文一等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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